2009年04月16日 第331期
专访著名作家诺曼·马内阿
我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文/河西 标签:我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著名作家诺曼·马内阿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因利希·伯尔
他无情嘲讽残暴统治,用勇气唤醒道德的基本准则,他说任何形式的乌托邦都会让人感到挫折,而当乌托邦成为一种集体意识形态时,人们不久就将迎来恐怖和暴政。罗马尼亚作家诺曼·马内阿如今已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1983 年,当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因利希·伯尔无意间读到诺曼·马内阿(Norman Manea)的作品时,他吃了一惊,随后他给予这位东欧晚辈的作品极大的赞赏,他说:“我不知道如今在西方,有哪位作家比诺曼·马内阿更值得翻译和了解了。”经过伯尔的力荐,诺曼·马内阿的作品在西方的声誉水涨船高,这位来自罗马尼亚的集中营幸存者,屡屡将国际文学大奖收入囊中,如今已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成熟、困苦,充满矛盾和反讽精神,马内阿就像是布尔加科夫和卡夫卡在艺术上的同胞兄弟,总是在揭露世界的荒诞性,虽然他强调说罗马尼亚文学对他也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2006 年,《流氓的归来:一部回忆录》获得了该年度法国美第奇奖。在这部重要作品中,马内阿沉思着人生的无常,用自己的奇特风格见证着这个时代的历史:将国家变成了马戏团或“大幼儿园”,将艺术家和暴君转换为两个小丑—花脸小丑与白脸小丑,或傻瓜小丑与权力小丑—之间的对抗游戏。
私底下,诺曼·马内阿是个和蔼的老头,在美国纽约州巴德学院讲授东欧文学,只是一头怒狮般的白发和鹰隼般锐利的双目似乎还在表明,他仍然是一个充满力量的斗士,绝不会屈服于任何犬儒主义和政治力量的重压。1993 年获得美国全犹图书奖(National JewishBook Awards)的《论小丑:独裁者和艺术家》是对一切恶魔般的残暴统治的无情嘲讽,他用他的勇气唤醒道德的基本准则。当著名美国汉学家魏斐德读到马内阿的小说与随笔时,他的感受和伯尔差不多,讶异于自己缘何没有更早读到他的作品。只是可惜,魏斐德本人并没能亲自翻译马内阿的作品,在他逝世后,他的夫人梁禾女士接过丈夫的接力棒,参与了《流氓的归来》的翻译。
作为一个罗马尼亚人,马内阿的人生可谓一波三折。在纳粹集中营里,他的许多亲人死了,而他却幸存下来;在罗马尼亚,他的书籍无法正常出版,或被搁置,或被大段大段地删改,于是,他去了美国,在那儿一呆就是17 年,尽管他从来坚持自己是个罗马尼亚作家,用罗马尼亚语言来写作。
作为一个作家,他从未放弃自己写作的使命和职责,他相信,自己的写作会产生一定的效力,让人们看清什么是正义,什么又是邪恶。正如他自己所说:“现在,更多的时间已经流逝。你已经了解了自由的欢乐与忧愁。你已经接受了流亡者的荣耀。这正是你在那个距纽约不远的乡村中令人愉悦的地方对朋友们所说的。你告诉他们,你最终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B=《外滩画报》
M= 马内阿
纳粹集中营
B:你的家庭成为了纳粹暴行的牺牲品:在1941年,你的父母和祖父母被送到了位于乌克兰的集中营。你在那儿待了4 年,亲眼目睹了自己亲人的死亡。这段生活无法抹去地在你日后的人生中打下了深刻印记吧。
M:这绝对是场噩梦。这段经历对于一个5 岁大的孩子来说首先是个大创伤,这对于所有的被流放者都是如此。如你所知,我在《流氓的回归》一书中,将其称为“开端”—这是晦暗人生的凄凉开始,在这里,人类对他人所犯下的罪行,表明了一种极权主义意识形态和极权主义政权对普通、无辜的公民来说是多么可怕。这当然使我对受难、对人类的团结极为敏感,同时也对自由和宽容充满了渴望。
B:《十月,八点》(Octombrie,oraopt)是一本让人揪心的短篇小说集,它们的故事背景被置于流放犹太人的乌克兰荒原上,这部小说集间接地反映出当时犹太人赤裸裸的生存状况和感情上的痛苦。但是你是否认为,法西斯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是民族身份认同的产物,而不仅仅是人类的残暴本性的结果?
M:我很感动,你对我这部尚未翻译成中文的小说也很熟悉。这些短篇小说由同一个主人公串联起来,这本书也许也可以视作是一部长篇小说,由一种更自由的叙述结构而成。法西斯主义是一种极权主义意识形态,并在此基础上成功地建立了一个极权主义政权。是的,在一定程度上,它的核心是民族国家(一个“纯粹的”并且是被纯化的民族)、民族主义和仇外情绪。在这个国家中有一群信徒热衷于集体死亡和牺牲,他们“英雄式地”迫害其他民族和人民的主要武器是标语口号。它是一种世俗的意识形态,但是它的狂热不同于我们在世界上常见的宗教式狂热。纳粹们说,不相信我们的标语口号,不遵循我们的行为规则的人是“异端”的敌人,必须被处死,以便理想化地“纯化”种族,他们的纯化事实上是“成功”的。
在当时,要出一本书是很困难的
B:你开始写作是在毕业之后,1966年,你的散文处女作发表在一本很小的先锋杂志《叙事传奇》(PovesteaVorbei)上,这本杂志的主编是米隆·拉度·帕拉斯切维楚先生(Miron RaduParaschivescu)。帕拉斯切维楚先生有没有影响到你之后现代派的写作风格?他是一位古怪的异端的共产主义诗人吗?
M:是的,我的处女作发表在罗马尼亚所谓的“自由化时期”,那本很小但是非常精彩的文学杂志由米隆·拉度·帕拉斯切维楚先生主编,他被认为是新天才最好的伯乐。现代派风格—或者毋宁说是现代风格—在当时非常流行。经历了非常专制武断的审查时期之后,这种写作被认为是开放和重新赋予文学环境以活力的一种方式。帕拉斯切维楚先生确实是个迷人、古怪、异端的共产主义诗人—你对他的描述很准确—他也是一位具有自由精神的反叛者,不可能长期忍受威权和教条。他的小杂志(月刊)只存在了6 期就被禁止了,但是他在这很短的时间内获得了成功,他在一个很小的地方印杂志,帮助提携年轻的无名作家。不久,这些他所提携的无名作家都在罗马尼亚当代文坛上绽放异彩。我对他有着非常美好的回忆。
B:你关于迫害犹太人的文章触怒了罗马尼亚当局,他们对你充满了猜疑。他们有没有干涉你的作品的出版?
M:触怒当局的不仅是我公开揭露他们的民族主义和反犹主义,而且,我和当时的罗马尼亚文学界的政治立场和美学观念格格不入。当然, “犹太人问题”令齐奥塞斯库当局感到愤慨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在当时,公开这样说会令他们丢脸。
当然,审查制度无处不在,我的书自然不能幸免。甚至是报纸上的一则讣告,或者是一则婚礼公告都要接受审查。我手稿上的词和句子遭受了删改,他们甚至整页整页地删,一个完整的故事就变得七零八落。有些书—比如《黑信封》—则几次因审查员反对出版而搁浅。在当时,我要出一本书是很困难的。
B:1979 年,你获得了布加勒斯特作协文学奖,这是你获得的第一个文学奖吗?
M:是的,对于像我这样独立写作的人来说这是不容易的。我不是任何阵营中的成员,日复一日,我在文学世界的中心像个工程师一样努力工作着,我和这样的奖项有着正义的联系(而不是我所说的“拜占廷式的”玩弄阴谋诡计的联系)。我是个孤独的写作者;对于统治当局来说,我是个嫌疑犯,和文化组织不能有真正的联系。
流亡生涯
B:为什么1986 年, 你首先受到Berliner-Künstlerprogramm 学术基金会的邀请去了西德,然后又去了美国?
M:我不想离开我的祖国,我在罗马尼亚坚持了几十年。罗马尼亚是我的祖国,她带给了我母语、我的人生和我的写作。但在20 世纪80 年代,那里的情况较之前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我们的耐心和希望都已消耗殆尽。痛苦和恐怖以一种残酷而野蛮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使得我们每天的生活就像是地狱。离开罗马尼亚是很不容易的,离开之后我也犹豫了很长时间,直到1992 年,我才决定留在西方。
B:你是位于哈德逊河上安南达尔的巴德学院教授。1989 年起,你成为了巴德学院国际研究院的研究员,教授东欧写作和“大屠杀与文学”,之后,则被授予巴德学院Francis Flourney讲席教授,研究欧洲文化。我不知道你在美国是否也以罗马尼亚语来讲课,正如你用罗马尼亚语来写作一样?为什么你在西方仍然坚持用你的母语写作?你本人参与了你的作品的翻译吗?
M:在巴德学院之前,我从来也不是教授。巴德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让我可以了解全世界的新一代学生和文学爱好者。虽然这里地方不大,学费也非常高昂,但这里有来自世界30 多个国家的学生。近几年来,巴德学院也成为了一所艺术院校,许多有天分的中国学生也在这里求学……
我内心的语言仍然是罗马尼亚语,这是我写作的语言,要改变我的写作语言、创造性的语言、思考和感觉的核心以及我内心的词汇现在太迟了(我到美国的时候已经52 岁)。我会检查我懂的译文——比如德文、法文、英文,特别是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的质量。不幸的是,我不懂中文!我的作品的中文版是从英译本翻译过来的,而不是罗马尼亚原文,我很遗憾,我无法阅读中文译本。
我是一个罗马尼亚作家
B:你的写作经常被置于中欧的传统之中,这也是布鲁诺·舒尔兹、弗朗茨·卡夫卡、罗伯特·穆齐尔的传统。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舒尔兹、卡夫卡和穆齐尔的著作?你发展了一种高度原创性的写作模式,它们由一组组的散文片断组成,在这里,抒情诗、随笔、政治论文和意识形态论辩交织在一起。你认为你的写作风格是舒尔兹、卡夫卡和穆齐尔的融合吗?那么,你又是如何来看待罗马尼亚和俄罗斯的文学传统的?
M:是的,我感觉自己和这些作家非常接近,但我不知道他们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我。我读的舒尔兹和卡夫卡都是罗马尼亚文译本,穆齐尔读的是德文。他们是中欧的作家,我的故乡在罗马尼亚东北部的布科维纳,它曾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也是中欧文学传统的继承者。
与此同时,对于伟大的俄罗斯文学,我的心中也充满了崇敬之情。我常常阅读俄罗斯文学,如果戈理、陀斯妥耶夫斯基、冈察洛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普希金、巴别尔、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纳博科夫、茨维塔耶娃……但当然,作为一个读者和作者,我主要的还是罗马尼亚文学和文化的产物,是由罗马尼亚文学发展史决定和塑形的。我是一个罗马尼亚作家。
B:在《论小丑》一书中,你探讨了不同形式的极权社会压迫下,人的思想的危险和脆弱。你如何看待乌托邦?你是否认为乌托邦思想在当今世界中已经走向了死亡?
M:当今,在某些地方,宗教狂热仍在形成某种形式的乌托邦。通常而言,任何形式的乌托邦都会让人感到挫折,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认为,每天这种无聊的生活很压抑,限制了他们的自由,是不能让人满意的。这些喜欢梦想的人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去补足他们的生活,去梦想。当这种需求保持在一个私人领域内时,当每个人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时,我们就处在一个正常的国家形态之中,但当它成为一种集体意识形态时,特别是当它支配了一个政权时,我们不久就将迎来恐怖和暴政。